講義作品精選


父女情深

父親罹患老人痴呆症後,我和他才再度親密起來

文/Bob Morris;譯/陳靜妍

父親病了之後,很喜歡呆坐在窗邊看街景。當時我並不知道許多老人痴呆症患者都有這種近似禪坐的嗜好,因此我常想,窗外到底有什麼東西,令父親如此神往。

父親常坐在窗邊或院子的躺椅上,指著街外橡樹或楓樹隨風搖曳的枝葉,一再重複地催促我:「看。看。」這時,我總會走到他身旁,順著他的手指看出去,我猜,他希望我能從相同角度,來看廚房外那棵九公尺高的松樹。我會向他點點頭,心中猜想,是不是因為他生長自加拿大的大草原,因此對這麼高的樹有莫名憧憬。我猜,他心裏是不是在想,這些大樹比他三十五年前買這棟房子時要大得多了,象徵著他一生的成就、一家之主的地位。

父親的記憶力開始衰退後,我也會猜想,父親是不是在想父女關係,是不是知道我是伴隨他走過最後一段歲月的女兒。有一次,他指著家裏一個銅雕擺飾,那是一名高大的父親,庇護著年幼的孩子。我猜他試著透過這個雕塑,表達我們之間的角色互換。他從父親指向孩子,再從孩子指回父親,然後指指自己,再指向我,最後我倆都激動地流下淚水。

因此我總以為,那些樹對父親來說,就像一個大家庭,而那些聳立、成熟的大樹,就是樹群中的父親們。

父親很聰明,一生奉獻給科學,最偉大的成就之一,是成立了一間榮獲「國家技術金牌」的大公司。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曾盡一切所能地取悅他。但事實上,母親過世後,我們之間就不曾有過親密的情感。

父親很愛小孩。我們小時候,他總喜歡把我們拋到空中,或扛在背上,讓我們用小手幫他做輕到沒有感覺的馬殺雞。睡前,他總愛拍拍我的肚皮,編一些傻得可笑的冒險故事。他還學會彈吉他,用歌聲伴我入睡。母親住院那段時間,他也會讓我睡在他身邊,好溫暖他痛苦的心。

但這一切都隨著母親的死亡而消逝。

母親過世時我才七歲。父親開始疏遠我,不願我勾起他對母親的回憶。沒多久,父親就再婚了。我們開始相敬如賓,我再也無法讓他開懷大笑。他鎮日忙於工作,努力開發本來也許能讓母親活更久的血液濾器。這種產品要上市,至少要經過二十年的研發。因此,即使我拚命想接近父親,這些年間,我們卻一點也不親密。他看起來好冷漠,對私生活毫無熱情。有時我們會開開玩笑,試圖化解兩人間的冰山,但他總是如此冷靜、和靄、友善,像個模範父親。我從未能進入他心靈的更深處。

終於,他得了老人痴呆症。

老人痴呆症患者總要承受無端的恥辱。即使成功如我父,朋友來看他時,眼裏還是透著幾許英雄不再的同情。

醫師總說老人痴呆症是「複雜」的疾病。在我看來,卻是一種「簡化」的過程。隨著病情加重,患者曾有的社會化、教育、信仰、經驗、能力、習慣等複雜的一切,都會回歸到最私密、原始、簡單的內在。

父親的第一個症狀是健忘。因為不想跟祖父一樣老人痴呆,他曾要求我們,如果他健忘,一定要告訴他。但當我們告訴他時,他總是一再否認。那時繼母剛死於帕金森氏症,我們好希望,他的健忘只是壓力所致。但父親愈來愈嚴重,並試圖掩飾,而這症狀卻愈來愈困擾他。有時他想不起一些字或名字時,他會憤怒地搥打自己。也有一兩次,他用開玩笑的口吻,絕望地說道:「我變笨了。」

緊接著他開始出現妄想症,似乎以為自己仍在軍中,擔心院子裏的小孩會被敵軍射殺。當我們不得不找看護來照顧他時,他會趕他們出去,以為這些陌生人要侵犯他。他會把手表藏起來,以免別人偷去;他會跑到別人家,以為那是他家;他甚至會向家人大聲咆哮。

在藥物協助下,他開始過渡到比較溫順的階段。那時我常帶一些CD去看他,有些音樂會讓他感動落淚,他跟著音樂打拍子或指揮,有時也哼哼唱唱。他的語言能力開始退化,總叼叼絮絮地述說,就像凱撒大帝用法文在演講,但我們沒人聽得懂。但當他抬高聲調、呼吸變快時,我們都知道他在講笑話,因此我們會跟著他笑。只有很少很少幾次,他意識清楚地談到他的病情。

「我還有救嗎?」有一次他問我。

當然。一定的。

他最後那段時光令我動容。憤怒階段過後,他變得依賴看護。他曾因不想在漂亮的長餐桌上獨自用餐,而跑到廚房圓桌跟看護、管家一塊兒吃飯。

終於,他喪失行動能力,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最後幾次有意識的話語,有一次是說要幫看護墊椅子,好方便她掛窗簾;他也總會說要把食物分我一半。我去找他時,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世上最美好的驚喜般,彷彿我倆是生活在地球兩端,卻在沙漠中邂逅的旅人。神智已不清的他,似乎又變回在加拿大草原上玩耍的小男孩,需要我的照顧,而我,終於有機會能幫助他。我倆之間如此親密。我壓抑了四十年的童年,現在轉變成他的童年。

母親早已過世,如今父親也過世了,下一個就是我了。夏天,我坐在窗邊,夕陽照耀窗外的大樹,樹影隨風搖曳,好美。樹葉似錢、似手,樹枝彎腰、歎息,好似在說……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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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饗宴


在孩子害怕黑暗時,為他們點燈

父母親再怎麼愛子女,也不能替代他們去活

文/顏崑陽

我女顏訥與我兒顏樞,望著我的「背影」,跟著我的腳步,踏上文學之路,而他們的母親也相隨身旁。我們全家都已安住在文學世界中;這輩子,心靈上應該不會各自遷徙流離了。

一九九八年,我們全家合出了一本散文集,書名是《聖誕老人與虎姑婆》。那時候,顏訥十二歲,顏樞八歲。書中除了我與妻的文章之外,最有趣的是顏訥小學時的新詩及散文、顏樞幼稚園大班時,以ㄅㄆㄇㄈ寫的日記。他們從小就是長在文學世界中的樹苗。如今,顏訥已讀完大學中文系,並繼續跨入研究所;顏樞則將以中文系為第一志願,和他姐姐走同樣的路。他們也都已開始寫作,發表文章了。

每個人都可以隨心定義自己的「幸福」;這就是我對「幸福」的定義,不必費錢去買,而得之卻那麼地自然。

四十歲之後,我就真的領悟到,每個生命都是不能複製、不能取代,自然而然的「獨體」;也有他不可介入、不可支配,自然而然的「歷程」。父母親再怎麼愛子女,也不能替代他們去活。而能做的只是,在孩子害怕黑暗時,為他們點燈;在孩子害怕孤單時,陪他們說話;在孩子害怕迷路時,和他們一起畫張地圖。

為人父母者,最壞的念頭是,一面說「我愛你,孩子」,卻一面拿孩子當做自己價值觀的複製品,總想支配他們的生命歷程;就像駕駛著愛車,一直抓緊方向盤不放。

孩子們望著我的「背影」,跟著我的腳步,踏上文學之路,一切都那麼自然而然;我從不曾「駕駛」他們,而他們在文學的世界中,將來會過得幸福嗎?假如每個人都可以隨心定義自己的幸福;那麼,他們不就是這樣在做了嗎?我應該相信他們,並給與最大的祝福。

這個時代,人們最缺乏的是一種出自內在、單純而堅定的價值信仰。做為父親,我最想幫助孩子的事,就是引領他們找到這樣的價值信仰罷了。

親子之間何以需要溝通?往往是因為孩子硬是想做什麼,父母親卻不允許;而父母親硬是要求孩子做什麼,孩子卻不願意。關鍵其實就在於父母親;然而,要孩子做什麼,或不要孩子做什麼,究竟有何憑準呢?難道都隨著父母親的心情或孩子的哭笑去決定嗎?

對於孩子們,我一向只管他們兩樁有憑準的事:平安與善良。在他們還不懂事的年齡,可能為了好玩,會做一些危害健康與安全的舉動。這時候,我會毫不遲疑地說:「不!」或者,可能因為情緒或貪慾,會做一些侵犯別人的舉動。這時候,我也會毫不遲疑地說:「不!」當然說「不」之後,我會讓他們知道「為什麼」。

記得顏訥小時候,我曾經帶著她去儂特利買薯條。櫃台上擺著一疊很漂亮的廣告冊頁。顏訥被吸引了,卻不知道它就是送給顧客的;她緊靠著櫃台,眼睛滴溜溜地向店員說「我要買薯條」,小手卻「偷偷」地抽走一本廣告冊頁。怎麼辦呢?芝麻大的一件「壞事」。有些父母親說不定還會稱讚自己的孩子「鬼靈精」哩!然而,最壞的習性不就是從這麼一樁樁芝麻大的壞事養成的嗎?我決定嚴肅地告訴她:假如那些廣告冊頁可以任人拿取,就大大方方地伸手;假如不是,就別像老鼠偷偷叼走薯條一樣;假如你很喜歡,卻又不知道可不可以拿取,那就先問問櫃台的阿姨吧。稚小的顏訥羞窘得哭了;然而往後,她卻成為一個很誠實的女孩。

顏樞從小就喜歡嗅火柴燃燒的氣味。有幾次,看到他在玩火柴,我都只隨口警告;某日,跨入餐廳,忽見桌上火光閃耀,一本書正起火燃燒,而顏樞驚慌地撲打著。啊!這小子竟然玩火柴,不小心燒上自己的課本。我當場氣極,狠狠地修理他;他也嚇哭了。之後,我告訴他一些「水火無情」的故事,並且嚴厲地頒布「不准玩火」的禁令。平安第一,無可商量。

除了平安與善良,關於孩子們的才能及學習,我一向不從成績單的「數字」去評定他們的天資與成長。那樣活生生的孩子,每隔一些日子,便有意想不到的變化,怎麼能以固定的「數字」去衡量呢?他們將有幾十年的生命歷程,怎麼能以一次或一學期考試的「數字」去評定呢?假如,只相信成績單的數字,卻不用心去了解孩子活潑潑的生命;假如,只看一次考試,卻不宏觀孩子的一生。這樣的父母親,不是高興得太早,就是憂慮得太多。

對於孩子的才能與學習,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力供給資源和環境。我家到處都是書,連孩子的房間也擺滿童書,但是卻不強迫他們閱讀。我們相信,當你將羊兒拉到豐饒的綠洲,肚子餓了,牠們自然就會吃草。在孩子成長的歷程中,他們喜歡學什麼,就學什麼;不喜歡,也不必強迫。在課本之外的天空,他們一直是自由翱翔的雛鷹,彈鋼琴或吉他、繪畫、演戲、寫作、游泳等,想學什麼就學什麼。至於大學要讀什麼科系、未來走向什麼生涯,也由他們依照自己的興趣、才能去抉擇吧。

我一直認為,假如父母親真能體悟到每個子女都是不能複製、不能取代,自然而然的生命「獨體」;也都有他不可介入、不可支配,自然而然的生命「歷程」。只要用心去了解他們、從旁去引領他們,就不會產生難以溝通的衝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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