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的市集
褚士瑩逍遙遊
走進摩洛哥的市集，就像走進一個不可思議的童年夢境，神秘的弄蛇人將巨大的蟒蛇放在你的肩膀上捉弄挾戲，旁邊有正在表演吞火特技，澄黃的古老琥珀化石排列在地上論斤叫賣，動物骨頭研磨成神秘的醫藥偏方，女人們全身包裹著黑色的絲巾在七彩的布料之間穿梭，只露出美得讓人不能正視的藍色眼珠，潔淨澄澈更勝陳列的寶石貓眼，高瘦黝黑的男人們穿著純白色或鮮黃色的尖頭鞋，輕盈的不揚起一點塵土，與成百成千張波斯與阿拉伯繁複式樣高級地毯的厚重，形成如此強烈的對比，市集沒有方向，也沒有盡頭，無邊無際地延伸，空氣中飄揚著摩洛哥料理的香料和玫瑰油的氣味，屬於古老遊牧民族的純銀頭飾，在昏黃的裸電球下閃閃發光，喝一杯塞滿新鮮薄荷枝葉的濃茶，看著往來的人畜，不知不覺天就完全黑了，就在我確認已經迷路在這九千條小徑之中的時候，羊腸小徑的盡頭卻豁然展開，先前擠滿賣藝人的巨大廣場，儼然變成一片燈海，飄揚著瀰漫的煙霧，上萬盞高高懸掛的燈泡，擠滿了圍繞在攤位享受各種摩洛哥傳統小食的饕客，喧嘩聲中正在大啖朵飴，柔軟的鴿肉派，熱騰騰的鷹嘴豆湯，佐著小米蒸成的羊腦，彷彿下午藤籃裡隨著笛聲律動的響尾蛇，完全是自己腦海裡的幻想。如果這是一場夢的話，未免我也太富想像力，但是如果不是夢，這一切如何有可能存在現實生活之中?
如果一定要形容，摩洛哥的市集，必然像是一場走進時光隧道的夢境。
第一次與馬拉卡(Marrakech)相遇，不是在摩洛哥，而是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
有一晚在運河的旁邊散步時，看到一家叫做馬拉卡的摩洛哥餐廳，向來喜歡北非的我，擁有許多突尼西亞歌手的專輯，鍾情阿爾吉利亞咖啡，也到埃及去念過書，但是唯有摩洛哥，只有模糊的印象，大多停留在1942年英格利包曼的Casablanca(北非諜影) 和一些國家地理雜誌上看到的撒拉哈沙漠照片，抱著好奇的心態走進餐廳，結果不但因此愛上了摩洛哥的料理，那次歡快的經驗，餐廳主人的盛情，表情豐富的現場音樂，當然還有讓味蕾為之覺醒的美食，讓我將前往馬拉卡列入個人的小小心願之中。
動身前往之前，並沒有抱著太多的期望，畢竟摩洛哥最出名的是卡薩布蘭加，而不市位在北非摩洛哥海岸的馬拉卡，但是事實證明跟許多意外的旅程相同，無心的決定反而是最幸運的。
跟其他摩洛哥的城市不同，沒有Rabat市政治重心的肅穆之氣，也沒有卡薩布蘭加的銅臭味，也不像精神象徵的Fez有著沉重的宗教包袱，馬拉卡保存的是一種古老的歡樂氣氛，一座古老神秘的紅色石頭砌成的城市，由十座古老的城門鞏護著，讓這城市能夠不被外來的世界所改變，沉浸在獨特的北非阿拉伯回教音樂聲中，保存著一個美好歡愉的夢境—一個從西元1062年以來就沒有醒過的春秋大夢，不單單像我這樣的觀光客如此想，即使是來自其他城市的摩洛哥人，也都不放棄任何一個可以來到馬拉卡的機會，或許是因為拜歷史悠久的街道大多狹窄，汽車沒有辦法進入之賜，大部分的地方都要靠雙腿行走才能到達，因而意外地為這個城市保存了中世紀的風情，沒有被現代文明快速地攻陷。
因為夏天炎熱，馬拉卡擁有許多獨特式樣，以清涼的噴泉為中心，動輒數百年的小城堡(在阿拉伯文當中叫做riyadhs)，如今大多已經成為有錢人或歐洲名人的夏宮行館，或是改裝成豪華精緻的度假飯店，讓平凡如我的觀光客也能一窺當時的魅力，天花板吊頂繁複的式樣，綜合了豐富意涵的『生命之樹』的圖騰，以及伊斯蘭教獨特的繁複窗花裝飾，地板則全由沁心涼的大理石舖成，在這些華宅裡鑽進鑽出，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是一張停隔的藝術海報。
在許多世紀以前，摩洛哥還不被稱為摩洛哥的時候，這個國度就叫做馬拉卡。這裡除了處處流露著中東與非洲文明交會的印記，著名的Koutoubia 清真寺從一千年前就高高地矗立在此，更有號稱全非洲最大的市集(zuug)讓這個城市聞名於世，著名的Jamaa el Fna廣場就是市集的入口，從傍晚開始就聚集了許多弄蛇人，雜耍特技，賣藝人，說書人，流浪樂手，像是走進了阿拉伯神話的畫面中，沒有來過馬拉卡，等於沒有到過摩洛哥，否則不會連摩洛哥人，也不放過任何一個造訪馬拉卡市集的機會，彷彿這裡是摩洛哥歷史的榮光，無論再多的外國觀光客，也沒有辦法搶走這個北非市集的傳統風華。
馬拉卡的市集，是一個地圖和旅遊指南都派不上用場的地方，因為一旦進入錯綜複雜的市集內部，就只能靠直覺摸索前進，但是讓自己放心地在這鮮豔的彩色迷宮之中迷路吧! 因為在這裡十分安全，每個人都正忙著為著如何把喜愛的針織地毯和手繪的塘磁水缸搬運回家而苦惱著，沒有人會因為你看起來迷路而動歪腦筋，難怪無論是摩洛哥人也好，外國人也好，都在這裡聚集，迷路的時候，只要抬頭尋找遠方Koutoubia清真寺的尖塔，自然就會走到城中央的Jamaa el Fna廣場，所以沒有什麼好憂慮的。
這個市集充滿了自信的優雅，從大膽的用色，特異的造型，當中就可以看出一二，這是一個活著的呼吸著的市集，每一個不同的角落，都在從事著古老的工藝，有的工匠在打鐵，有人在吹玻璃，有人在繪陶，有的則在編織，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場景，和世界上有些特意為觀光客營造出來的『工藝村』有很大的區別，沒有參觀者拿著相機對著柵欄裡的表演者拼命照相的那種悲涼，沒有把一個壺翻過來發現一張『made in China』小貼紙的無奈，這種在地的真實感，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
還有各式各樣的綠色，我最喜歡的顏色，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充斥在這個古老的市場裡，從手工的長袍到針織的掛毯，從絲絨的窗簾到珠寶串成的墜子，我從來不知道綠色可以如此多變豐富，摩洛哥人鍾情各種鮮豔的色彩，否則不會建造這一座赭紅色的城市，但是綠色不同，不但象徵著智慧，也象徵伊斯蘭教的先知穆罕默德，對我個人來說，更是滾滾沙漠之中象徵著生命綠洲的顏色，在馬拉卡的市集當中，尋找到各種層次的綠色，即使什麼都不買，就已經很開心了。
冬天的季節溫度還算宜人，但是北非的夏天可是十分炎熱的，這時候市集這些用石頭堆疊成牆壁，用曬乾的棕櫚葉當屋頂的老房子，就成為天然的冷氣房，從四十度高溫的街上走進一間一間的小店，可以感受到一股清涼。
雖然我喜歡各式各樣的市集，無論是在埃及開羅或是泰國曼谷，從新疆烏魯木齊到土耳其的藍清真寺，都是最常留連忘返的地方，但是每次只要想到討價還價鬥志鬥力的辛苦，興致就不由得澆熄了一半，或許有些人視講價為另一種生活樂趣，但是對我這種懶人來說，明碼標價的超級市場可以減輕壓力，少折磨一點本來就不太靈光的腦細胞，或許這是我特別喜歡馬拉卡市集的另一個原因。
在這個市集裡，雖然許多人都在賣皮製的拖鞋，許多人都在賣草藥，許多人在賣用來燃燒薰香的礦石，許多人在賣各式各樣的乾果，但是只要問任何一個當地人，他都會告訴你哪一家才有好貨(雖然每個人的答案可能不太一樣)，只要到了這些指定的店家，通常無論你是摩洛哥人還是外國人，價格通通都一樣，我從到馬拉卡的第一天，就看到當地的男人，每個人都穿著一種純白色或是艷黃色的小牛皮尖頭鞋，除了用色大膽之外，一看就知道穿起來一定又軟又舒服，於是請當地友人的私人司機，告訴我哪一家這種馬拉卡式樣的拖鞋最好，他立刻帶我穿過大街小巷，經過許多鞋店都過門而不入，直到小巷弄裡面一家擠滿了當地人的店家，當場一試穿，長這麼大才知道什麼叫做『一見鍾情』，什麼叫做『相見恨晚』，比什麼台幣九千塊一雙號稱總統鞋的都要好穿，問了價錢後，把身上所有的摩洛哥幣(Dirhams)都湊上了，當場抱了四雙死也不肯放手，『買四雙有打折嗎?』完全不擅於講價的我，想到付錢後連回家的車錢恐怕都付不出來，不禁硬著頭皮問一個年輕小伙子的店員。
他用一種『你真不上道啊!』的苦笑搖搖頭，讓我覺得自己真是可恥。
到了櫃檯，我把身上的錢都給了掌櫃的，忙碌的他頭也不抬把鞋子裝在一個大袋子裡給我，這時年輕夥計跟他說了兩句，掌櫃的停下手來看了我一眼，露出會心的微笑，抽了一張百元鈔票還給我，什麼都沒有說，又繼續算其他人的帳。
我拎著四雙白色黃色的尖頭拖鞋站在市集中央，看到華燈初上，家家戶戶都把橙黃色的裸電球扭開，整個市集裡剎那間多了幾千幾萬盞溫暖的小燈泡，我突然有種很幸福的感覺。
除了拖鞋，還有很多人特地到市集裡找尋一張完美的地毯，大多數手工的地毯，都是起碼好幾個月的手工，想想編織地毯的工人，一輩子能夠織幾張毯子? 我不禁有春蠶吐絲的感傷，光是馬拉卡編織的地毯加起來，每年總共織成一百二十萬平方公尺的地毯，如果平舖開來，那是長寬各超過一千公尺的地毯，乍聽之下似乎很壯觀，但是再想想這個一切都是機械化大量生產的年代，一個城市那麼多的工匠，整年不停的編織，卻只能織出恐怕只要花機器一兩個小時的產量，不禁就覺得這些傳統工匠的堅持和偉大。圖案的設計受到當地大膽的用色和獨特的美學影響，雖然很多看起來和我在伊朗看到的傳統波斯地毯非常類似，但是多了一種獨特的北非風味，還好我口袋已經空了，不需要擔心誘惑，加上懶惰的天性，一想到要扛著那麼重的東西跨過半個地球，興致就減了一半，但是看著許多人如此認真地研究著樣式跟織工，跟著老闆坐下來喝北非特有的濃薄荷茶，慢慢抬槓講價，這跟我的拖鞋不同，是按照面積每一平方公尺計價的奢侈品，自然需要好好琢磨，一般的貨色每平方公尺兩三百元摩洛哥幣，好東西起碼要三百到五百塊，如果是張舖滿大廳的長毯，那可就有很大的區別，所以等到雙方終於握手微笑簽約成交，無論是客人還是老闆，大概都已經喝茶喝到快要咖啡因中毒了吧!
與其說時間在馬拉卡的市集是靜止的，還不如說在這裡，『時間』這個概念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即使沙漏裡的細沙，感覺上也流得更慢一些，更優雅一些，更多一點不捨，好像時間本身就是珍貴的寶石，每一個角度都應該細細把玩，走過全世界許多地方，讓我有這種感受的，除了京都的祇園，大概就是摩洛哥的市集了，深厚的風土民情，空氣當中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文化尊嚴，即使住上三年五載也不見得能描述萬一的情懷，讓我覺得短暫一窺猶如揭開潘朵拉的寶盒，只是挑起更多的好奇，如果不能長住，就當作做了一場好夢吧!
褚士瑩逍遙遊
走進摩洛哥的市集，就像走進一個不可思議的童年夢境，神秘的弄蛇人將巨大的蟒蛇放在你的肩膀上捉弄挾戲，旁邊有正在表演吞火特技，澄黃的古老琥珀化石排列在地上論斤叫賣，動物骨頭研磨成神秘的醫藥偏方，女人們全身包裹著黑色的絲巾在七彩的布料之間穿梭，只露出美得讓人不能正視的藍色眼珠，潔淨澄澈更勝陳列的寶石貓眼，高瘦黝黑的男人們穿著純白色或鮮黃色的尖頭鞋，輕盈的不揚起一點塵土，與成百成千張波斯與阿拉伯繁複式樣高級地毯的厚重，形成如此強烈的對比，市集沒有方向，也沒有盡頭，無邊無際地延伸，空氣中飄揚著摩洛哥料理的香料和玫瑰油的氣味，屬於古老遊牧民族的純銀頭飾，在昏黃的裸電球下閃閃發光，喝一杯塞滿新鮮薄荷枝葉的濃茶，看著往來的人畜，不知不覺天就完全黑了，就在我確認已經迷路在這九千條小徑之中的時候，羊腸小徑的盡頭卻豁然展開，先前擠滿賣藝人的巨大廣場，儼然變成一片燈海，飄揚著瀰漫的煙霧，上萬盞高高懸掛的燈泡，擠滿了圍繞在攤位享受各種摩洛哥傳統小食的饕客，喧嘩聲中正在大啖朵飴，柔軟的鴿肉派，熱騰騰的鷹嘴豆湯，佐著小米蒸成的羊腦，彷彿下午藤籃裡隨著笛聲律動的響尾蛇，完全是自己腦海裡的幻想。如果這是一場夢的話，未免我也太富想像力，但是如果不是夢，這一切如何有可能存在現實生活之中?
如果一定要形容，摩洛哥的市集，必然像是一場走進時光隧道的夢境。
第一次與馬拉卡(Marrakech)相遇，不是在摩洛哥，而是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
有一晚在運河的旁邊散步時，看到一家叫做馬拉卡的摩洛哥餐廳，向來喜歡北非的我，擁有許多突尼西亞歌手的專輯，鍾情阿爾吉利亞咖啡，也到埃及去念過書，但是唯有摩洛哥，只有模糊的印象，大多停留在1942年英格利包曼的Casablanca(北非諜影) 和一些國家地理雜誌上看到的撒拉哈沙漠照片，抱著好奇的心態走進餐廳，結果不但因此愛上了摩洛哥的料理，那次歡快的經驗，餐廳主人的盛情，表情豐富的現場音樂，當然還有讓味蕾為之覺醒的美食，讓我將前往馬拉卡列入個人的小小心願之中。
動身前往之前，並沒有抱著太多的期望，畢竟摩洛哥最出名的是卡薩布蘭加，而不市位在北非摩洛哥海岸的馬拉卡，但是事實證明跟許多意外的旅程相同，無心的決定反而是最幸運的。
跟其他摩洛哥的城市不同，沒有Rabat市政治重心的肅穆之氣，也沒有卡薩布蘭加的銅臭味，也不像精神象徵的Fez有著沉重的宗教包袱，馬拉卡保存的是一種古老的歡樂氣氛，一座古老神秘的紅色石頭砌成的城市，由十座古老的城門鞏護著，讓這城市能夠不被外來的世界所改變，沉浸在獨特的北非阿拉伯回教音樂聲中，保存著一個美好歡愉的夢境—一個從西元1062年以來就沒有醒過的春秋大夢，不單單像我這樣的觀光客如此想，即使是來自其他城市的摩洛哥人，也都不放棄任何一個可以來到馬拉卡的機會，或許是因為拜歷史悠久的街道大多狹窄，汽車沒有辦法進入之賜，大部分的地方都要靠雙腿行走才能到達，因而意外地為這個城市保存了中世紀的風情，沒有被現代文明快速地攻陷。
因為夏天炎熱，馬拉卡擁有許多獨特式樣，以清涼的噴泉為中心，動輒數百年的小城堡(在阿拉伯文當中叫做riyadhs)，如今大多已經成為有錢人或歐洲名人的夏宮行館，或是改裝成豪華精緻的度假飯店，讓平凡如我的觀光客也能一窺當時的魅力，天花板吊頂繁複的式樣，綜合了豐富意涵的『生命之樹』的圖騰，以及伊斯蘭教獨特的繁複窗花裝飾，地板則全由沁心涼的大理石舖成，在這些華宅裡鑽進鑽出，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是一張停隔的藝術海報。
在許多世紀以前，摩洛哥還不被稱為摩洛哥的時候，這個國度就叫做馬拉卡。這裡除了處處流露著中東與非洲文明交會的印記，著名的Koutoubia 清真寺從一千年前就高高地矗立在此，更有號稱全非洲最大的市集(zuug)讓這個城市聞名於世，著名的Jamaa el Fna廣場就是市集的入口，從傍晚開始就聚集了許多弄蛇人，雜耍特技，賣藝人，說書人，流浪樂手，像是走進了阿拉伯神話的畫面中，沒有來過馬拉卡，等於沒有到過摩洛哥，否則不會連摩洛哥人，也不放過任何一個造訪馬拉卡市集的機會，彷彿這裡是摩洛哥歷史的榮光，無論再多的外國觀光客，也沒有辦法搶走這個北非市集的傳統風華。
馬拉卡的市集，是一個地圖和旅遊指南都派不上用場的地方，因為一旦進入錯綜複雜的市集內部，就只能靠直覺摸索前進，但是讓自己放心地在這鮮豔的彩色迷宮之中迷路吧! 因為在這裡十分安全，每個人都正忙著為著如何把喜愛的針織地毯和手繪的塘磁水缸搬運回家而苦惱著，沒有人會因為你看起來迷路而動歪腦筋，難怪無論是摩洛哥人也好，外國人也好，都在這裡聚集，迷路的時候，只要抬頭尋找遠方Koutoubia清真寺的尖塔，自然就會走到城中央的Jamaa el Fna廣場，所以沒有什麼好憂慮的。
這個市集充滿了自信的優雅，從大膽的用色，特異的造型，當中就可以看出一二，這是一個活著的呼吸著的市集，每一個不同的角落，都在從事著古老的工藝，有的工匠在打鐵，有人在吹玻璃，有人在繪陶，有的則在編織，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場景，和世界上有些特意為觀光客營造出來的『工藝村』有很大的區別，沒有參觀者拿著相機對著柵欄裡的表演者拼命照相的那種悲涼，沒有把一個壺翻過來發現一張『made in China』小貼紙的無奈，這種在地的真實感，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
還有各式各樣的綠色，我最喜歡的顏色，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充斥在這個古老的市場裡，從手工的長袍到針織的掛毯，從絲絨的窗簾到珠寶串成的墜子，我從來不知道綠色可以如此多變豐富，摩洛哥人鍾情各種鮮豔的色彩，否則不會建造這一座赭紅色的城市，但是綠色不同，不但象徵著智慧，也象徵伊斯蘭教的先知穆罕默德，對我個人來說，更是滾滾沙漠之中象徵著生命綠洲的顏色，在馬拉卡的市集當中，尋找到各種層次的綠色，即使什麼都不買，就已經很開心了。
冬天的季節溫度還算宜人，但是北非的夏天可是十分炎熱的，這時候市集這些用石頭堆疊成牆壁，用曬乾的棕櫚葉當屋頂的老房子，就成為天然的冷氣房，從四十度高溫的街上走進一間一間的小店，可以感受到一股清涼。
雖然我喜歡各式各樣的市集，無論是在埃及開羅或是泰國曼谷，從新疆烏魯木齊到土耳其的藍清真寺，都是最常留連忘返的地方，但是每次只要想到討價還價鬥志鬥力的辛苦，興致就不由得澆熄了一半，或許有些人視講價為另一種生活樂趣，但是對我這種懶人來說，明碼標價的超級市場可以減輕壓力，少折磨一點本來就不太靈光的腦細胞，或許這是我特別喜歡馬拉卡市集的另一個原因。
在這個市集裡，雖然許多人都在賣皮製的拖鞋，許多人都在賣草藥，許多人在賣用來燃燒薰香的礦石，許多人在賣各式各樣的乾果，但是只要問任何一個當地人，他都會告訴你哪一家才有好貨(雖然每個人的答案可能不太一樣)，只要到了這些指定的店家，通常無論你是摩洛哥人還是外國人，價格通通都一樣，我從到馬拉卡的第一天，就看到當地的男人，每個人都穿著一種純白色或是艷黃色的小牛皮尖頭鞋，除了用色大膽之外，一看就知道穿起來一定又軟又舒服，於是請當地友人的私人司機，告訴我哪一家這種馬拉卡式樣的拖鞋最好，他立刻帶我穿過大街小巷，經過許多鞋店都過門而不入，直到小巷弄裡面一家擠滿了當地人的店家，當場一試穿，長這麼大才知道什麼叫做『一見鍾情』，什麼叫做『相見恨晚』，比什麼台幣九千塊一雙號稱總統鞋的都要好穿，問了價錢後，把身上所有的摩洛哥幣(Dirhams)都湊上了，當場抱了四雙死也不肯放手，『買四雙有打折嗎?』完全不擅於講價的我，想到付錢後連回家的車錢恐怕都付不出來，不禁硬著頭皮問一個年輕小伙子的店員。
他用一種『你真不上道啊!』的苦笑搖搖頭，讓我覺得自己真是可恥。
到了櫃檯，我把身上的錢都給了掌櫃的，忙碌的他頭也不抬把鞋子裝在一個大袋子裡給我，這時年輕夥計跟他說了兩句，掌櫃的停下手來看了我一眼，露出會心的微笑，抽了一張百元鈔票還給我，什麼都沒有說，又繼續算其他人的帳。
我拎著四雙白色黃色的尖頭拖鞋站在市集中央，看到華燈初上，家家戶戶都把橙黃色的裸電球扭開，整個市集裡剎那間多了幾千幾萬盞溫暖的小燈泡，我突然有種很幸福的感覺。
除了拖鞋，還有很多人特地到市集裡找尋一張完美的地毯，大多數手工的地毯，都是起碼好幾個月的手工，想想編織地毯的工人，一輩子能夠織幾張毯子? 我不禁有春蠶吐絲的感傷，光是馬拉卡編織的地毯加起來，每年總共織成一百二十萬平方公尺的地毯，如果平舖開來，那是長寬各超過一千公尺的地毯，乍聽之下似乎很壯觀，但是再想想這個一切都是機械化大量生產的年代，一個城市那麼多的工匠，整年不停的編織，卻只能織出恐怕只要花機器一兩個小時的產量，不禁就覺得這些傳統工匠的堅持和偉大。圖案的設計受到當地大膽的用色和獨特的美學影響，雖然很多看起來和我在伊朗看到的傳統波斯地毯非常類似，但是多了一種獨特的北非風味，還好我口袋已經空了，不需要擔心誘惑，加上懶惰的天性，一想到要扛著那麼重的東西跨過半個地球，興致就減了一半，但是看著許多人如此認真地研究著樣式跟織工，跟著老闆坐下來喝北非特有的濃薄荷茶，慢慢抬槓講價，這跟我的拖鞋不同，是按照面積每一平方公尺計價的奢侈品，自然需要好好琢磨，一般的貨色每平方公尺兩三百元摩洛哥幣，好東西起碼要三百到五百塊，如果是張舖滿大廳的長毯，那可就有很大的區別，所以等到雙方終於握手微笑簽約成交，無論是客人還是老闆，大概都已經喝茶喝到快要咖啡因中毒了吧!
與其說時間在馬拉卡的市集是靜止的，還不如說在這裡，『時間』這個概念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即使沙漏裡的細沙，感覺上也流得更慢一些，更優雅一些，更多一點不捨，好像時間本身就是珍貴的寶石，每一個角度都應該細細把玩，走過全世界許多地方，讓我有這種感受的，除了京都的祇園，大概就是摩洛哥的市集了，深厚的風土民情，空氣當中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文化尊嚴，即使住上三年五載也不見得能描述萬一的情懷，讓我覺得短暫一窺猶如揭開潘朵拉的寶盒，只是挑起更多的好奇，如果不能長住，就當作做了一場好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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