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他」,看見「自我」——人類學意識的啟蒙

文/POLANYI

看了annpo寫的〈我的人類學之路的開始與心得〉( http://www.wretch.cc/blog/annpo&article_id=5647106 ),決定也來寫一篇,標題取得很複雜,簡單扼要地說,這是在說明:人類學對我的意義,是個成長歷程自我認識的結果,以及另一個認識自我旅程的開端。

那麼,就從生命中遇到的第一個故事說起,故事的開頭是我去找鑰匙,結果卻碰到「他」……

◆從我看見「他」開始

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我還是全台灣眾多鑰匙兒童一員,整天把鑰匙用條繩子綁著,掛在脖子上,回家就可以自己開門——那時後台灣工商業正盛,許多婦女和男人一樣外出工作,已不是在家帶小孩的傳統女性了。

有天,偏偏我的鑰匙忘了掛上脖子,下午三點放學後,只好和我哥騎著破舊的鐵馬去到樹林的工廠找媽媽。那時候家母在一家彩色筆工廠吃頭路,五點多才下班。

我和哥哥兩人順利地騎過了機器空隆空隆作響的工業區,來到了家母工作的所在。乍然看見對面鐵工廠有個小孩,是與我相仿的年紀,被沉重的粗鐵鍊綁在鐵工廠的柱子旁,身上烏漆嬤黑,衣衫襤褸,白色的眼珠瞪得老大,還不時向我和哥哥怒視。

當時的我,不知為何,內心是懼怕的。但曾聽過家母講說他們的遭遇;被母親賣來工廠當長工,因受不了長時間的粗重工作,偷跑了。被抓回工廠後,用鐵條毒打,再綁在工廠,不給飯吃,只有少量用水。母親向我們要了衣服,說是要拿去給他們穿。

「原來,家母要我兩找出不要的衣服,就是給這些小孩穿的啊!」

眼前的他,原本和我一樣,在學校受著教育,過著正常的童年,卻被工廠的頭家上山用錢「買下」,當作工廠長工,不,應該說是奴隸!或五年,或十年,「價格」大概是幾萬元之類的。

看見被鐵鍊綁著,眼神發出怒吼的他,是我生命中最大的轉捩點。

他,可以說一直住在我的腦海中,像一面待拭的鏡子,照亮我模糊的身世面目。在長大的過程中,和人的交會,自我不斷地成形。到了上研究所這幾年,我才知道,原來他還蹲在工廠的彼端,跟我泣訴世界的不公。

我和他一開始的基礎就不一樣,我有個可以被社會接受的正當膚色,人種(漢人)也相當正確的媽媽,可以在工廠裡找到工作,像澆灌小樹一樣,慢慢扶養我長大,讓我受教育,走向大家期望的路。

一開始,我以為我和他不一樣,到長大之後,我知道,其實在生命的底層,我有和他一樣灰暗的生命底蘊,有著對於世界的憤怒與不滿,但是這些都在我受教育的 過程中被暫時馴服了——我國中畢業後,到台北一所還不錯的高中就讀,高中那年,又僥倖推甄上一所還不錯的大學——儘管唸的是人家認為沒出息的中文系,但一 切的路徑似乎都指向一個光明燦爛的前程。

但是在一直讀書讀書的過程中,不可否認,我一度忘了他的存在,很久很久的時間——大約是在國中到大學前期的這十年間。

◆從「他」者看見我

從國中起,我開始喜好廣泛的文學,現代文學到古典文學都讀,印象最深的,是王維的絕句,至今尚能誦背,那時起,我給自己立下的目標是——國文老師、編輯。

高中起,我立志當一名優秀的編輯,於是加入了校刊社,自以為是文藝青年,最大的嗜好是去光華商場找舊書。那時立志成為城市白領中產的一員,買有庭院的別墅,讓父母住——當然,後來很快知道台灣的編輯不太可能。

我的內心,只想脫離新莊那個灰撲撲的工業城,想擺脫中下階層的命運。

但是,在讀書的過程中,我這個工人家庭出身的小孩,卻不時從他人的眼光照見自己的位置:在中南部的人看來,我是台北人,但在高中接觸的台北市小孩看來,我又是落後髒亂的新莊市人;別人的父母是教師、公務員、教授、公司經理,但我的父母是工廠工人(在社會學大概還可被定義為無技術的工人),平常有時幫人刷 油戚、清掃;我的母親曾在自助餐當煮飯工,曾在縣議員家幫傭,還一邊在電子工廠當女工——一些在學院光潔鮮亮的假左派號稱要關懷的對象。

本來安然自在的生活,在遇到他人之後,語言的腔調、家世、談吐、用錢的態度、坐姿一切都變成區分階級的符碼。

一開始,我羞愧、驚訝,到極力「改善」身上的中下階層氣味。一直到現在,是怎麼樣的態度,老實說,我也搞不清楚了。

有人說,我是中產階級,從穿衣品味看來。我實在覺得莫名其妙,我的處境,絕大部份都還是沉浸自中下階層的處境呢!

我甚至聽說某社會學老師住在千萬豪宅,我沒有這位老師的好家世。我家陽台看出去不是青山綠水,而是很高的社區大樓。附近的河流沒有青蛙、螢火蟲,而是五顏六色的化學廢水。

我家住新莊,而且還是環境比較糟的新莊邊陲。以至於看到「好環境」,就好像回到那個尚未全面工業化的家鄉。
那是1995年的秋天,我進到木柵的大學。

◆從我看見我

上了大學,搬到山明水秀的木柵,和新莊相較,此處無疑是自然天堂。我樂得浸淫其中,根本無視無父母日復一日地在工作環境惡劣的新莊工作著。整天讀著閒書,幻想自己成夠成名,仍是我當時的生活寫照。

這靡爛的生活,直到被初戀女友拋棄後才醒覺。說也奇怪,戀愛和人生看來無干涉,卻在那時引導我去思考「自我」的價值。

那時候,我發現內心的「我」浮現了,而且漸漸清楚,扮演著領導我生命的角色。於是,我開始接觸自然、文史一類的書籍,也參加團體,飄浮的生命感逐漸沉澱,一直到大三下學期的某一天,我終於碰見了我。

那天,我偶然翻開平常根本不看的中央日報,在副刊版看到一篇文章,談的是眷村的記憶,作者是尚道明,我注意到作者名字下的身份——清大社人所碩士班學生。

「人類學也研究這個啊?」我的心裡激起一思好奇。

從那天起,我才知道人類學不只是生物人類學,也不只是挖骨頭,也不只是印象中的原住民研究。他論文研究的對象,雖然是和我成長背景差異極大的外省族群,我卻在他的論文中,看到了對人的關懷。

對人的關懷,不應該是有分別的。

一方面,我也思索中文系教育的窒悶,決定另謀出路。那絕對不只是「找不找得到好頭路」這樣的問題,而是對自己的生命負責——打算用什麼人生態度去完成人生,是賺大錢?出名?還是選擇另一種路?

在衡量過自己的資質、志向後,我選擇了繼續唸書,而我要唸的絕不會是中文,而是可以發現「我」如何和社會連結的人類學。

但當時心裡曾經腳踏兩條船,當時的我曾經想投考T大城鄉所——當時自認為「進步」的學生都很想進到這個所,但我一看了入學試題後就放棄了,因有工科的題目,最後,我還是決定只投考清大人類所。

我開始收集書籍、資料。

當時我手邊收集到的人類學導論書籍,多出版於六十到七十年間,包括有:莊英章編的「空大版」《文化人類學》是在光華商場找到的、黃應貴編《見證與詮釋》是在政大書城買的,還有些Boas學派的人類學家如Ruth Benedict是在聯經找到的。我手邊另外還有李亦園、宋光宇編的類似書籍,此外,因為學校考了一科「漢人社會與文化」,所以手邊也很多李亦園、陳其南的書。

在閱讀的過程中,對於Malinowski《西太平洋航行者》的kula圈交易極感興趣,也喜歡英國象徵人類學家Mary Douglas在《潔淨與危險》一書對於「髒污」的討論,當然,留著一臉鬍子的美國人類學家「鮑亞士老爹」對於族群優生論的批駁,也讓我對於人類學這學科抱懷崇敬之心。

儘管人類學十分響往,但受文學薰陶的腦子尚轉不過來,讀起介於人文學和社會科學之間的人類學,仍覺吃力。

於是,大四那年,我投考失利,我決定「留大五」。因為大二申請了哲學輔系,於是我技術性地留了一堂哲學系蔡美麗老師的「黑格爾專書導讀」,一個禮拜就那麼一堂課。其它時間,除了禮拜五、日的晚上到凌晨會去貓空打工,端茶盤,為客人介紹泡茶方法。其餘時間,基本上都是在胡亂抽讀一些哲學、社會學、人類學這三門學科的導論書籍,白天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到總圖看書,下了課到四維堂後面打趟太極拳,吃晚餐,回到位於木新路的住所繼續唸書。

該年年底,我參加所上的推甄,所得到的筆試出奇的低,因此沒被錄取。當收到成績的那天,氣得想轉考覺得更有社會實踐力的社會所,後來又是放棄,原因有二——題目看起來頗有隔閡,以及覺得「在哪跌倒,就要在哪站起來」,所以隔年又投考了人類所。

九十一年的四月,我太懼怕打報榜電話,同學幫我打了,話筒的彼端,終於傳來:「恭喜您,您已經被錄取了」

是年七月,我進入中華民國陸軍服一年八個月的預官役。

進入人類所的我,想起進人類所的前因後果,還是常跟人家說,阿,是看到學長尚道明登在中央副刊的文章,但是,我最近覺得,小時候在鐵工場看到的「他」,其實一直出現,指引著我的人生。

他,其實也是學長筆下的眷村阿伯、阿嬸;是路邊行乞的街友;是在辦公室被性艘擾的女性;是同性戀;是卻被台灣資本家痛打的外籍勞工;是幫傭受虐逃跑,卻被指控的外籍幫傭。

他,是一切弱勢的縮影。

長到這麼大,我很想跟他說:「嗨,你好嗎?很高興認識你/妳!」


╔═════╗
║▓ 編按 ▓║
╚═════╝

雖然作者自謙此文屬於私我性質,認為不適合本報轉載,但這份個人經驗卻很珍貴,更可供一些有理想卻躊躇再三的學子參考。

POLANYI的飲饌紀行: http://blog.roodo.com/polanyi/

閱讀過期南方人文報:
http://epaper.pchome.com.tw/adm/brief_left.htm?s_code=0025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enrout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